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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是我永遠的愛

接到老同學的電話,兩個小時以後我就登上了飛機。公事包裡,除了一瓶名貴的荷花型香水,幾乎沒有任何東西。我走得如此匆忙,是要趕到故鄉去見病危的老師。
  
  飛機在藍天白雲間穿行,歸心似箭的我無暇觀賞天空中的綺麗景色,兩個小時的飛行,平時覺得短促,今天覺得漫長。面對笑容可掬的空姐,我仿佛又看到了亭亭玉立在教室裡的,令我一生都難以忘懷的苗老師。
  
  她姓苗名梓萌,從小學三年級到六年級,她就一直是我的班主任老師。那時候,我10歲,她18歲,是我的語文和音樂老師。一個10歲的男孩子雖然不諳世事,但其野性已初見端倪。記得有一次,她帶我們去學農,在學校附近的田裡插秧,我就把一條大螞蝗偷偷放進她脫在田坎上的鞋子裡,害得她插完秧穿鞋時被嚇得失聲尖叫。“苗老師,怎麼螞蝗偏偏爬進你的鞋裡呀?是因為鞋裡灑了香水吧?”記得,當時我曾以勝利者的姿態說過這樣的話。她身上時常有一股荷花清香,在教室裡都能聞到,這股清香,到如今還在我的記憶中彌漫,沁人心脾的清香氣息,一直薰陶著我,只到兩鬢飛雪。可在當時,野性和叛逆之心曾使我把美和溫馨當成妖風毒霧。
  
  “旅客們,飛機已在降低高度,再過15分鐘,我們將降落在江城機場。”揚聲器裡傳出空姐溫柔的聲音。我就要回到故鄉,回到我的苗老師身邊了。苗老師變成我的保護神,是文化革命開始後不久。那時候,我已上四年級,一個紅色的語錄袋,一本紅色的毛主席語錄變成了我的全部課本。年紀小當紅衛兵不夠格,那就當紅小兵吧。雖然只是所小學,但革命卻同樣如火如荼,鋪天蓋地的大字報貼滿了整個校園。苗老師出身不好,有海外關係,平日愛打扮,有小資產階級傾向,僅憑這幾條就足以挨批判。更要命的是她在背地裡給幾名喜歡唱歌的同學傳授了《哢秋莎》這首歌,這在當時可是了不得的事。
  
  就這樣,她挨批鬥了,被關進學校的柴棚裡,學校組織了幾名革命派和紅小兵看管她,要她交待問題,我就是紅小兵之一。有一天晚上,輪到我和一個革命派值班。這個人原來只是個打鐘的工友,後來因革命幹勁大,整人厲害就被提升為一個小頭目。他模樣很醜,禿頭,滿臉的疙瘩。我有點厭惡他,他也很不喜歡我。夜深人靜時,他的老婆來找,說孩子病了,要送到醫院去。他走了,柴棚裡只剩下我一個人看守苗老師。“你要老實交待,為什麼要教反動歌毒害革命學生。”這是我當時沖著苗老師喊的革命口號,儘管年紀不大的我並不知道什麼叫反動,什麼叫革命。苗老師沒有說話,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我,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,看得出來,她那張清秀的臉分明還浮現著淡淡的笑容,她的身上,依然散發著淡淡的荷花清香,這淡淡的笑容和淡淡的荷花清香,讓我懷念思索了40多年。一個人要走向成熟,需要多少位元老師為其付出多少艱辛和代價啊!
  
  在苗老師的病床前,我握住了她那已在漸漸變涼的手。幾位老同學告訴我,如果我早到十分鐘,就可以聽到苗老師最後的呢喃細語,彌留之際,她還在念叨著我。我眼前的一切都在變模糊,我任憑淚水沖刷我的臉龐,淚花中,閃爍出年輕美麗的苗老師。還是那天晚上發生的事。柴棚裡,苗老師在微弱的燈光下看書,我想睡覺,找來幾張報紙往灰濛濛的破辦公桌上一墊就躺下了。天很熱,我只覺得渾身都在冒汗。這一睡,誰知道竟然睡出了天大的禍端。
  
  天快亮時,那個禿頭回來了。“起來吧,天要亮了。”他搖醒了我。我爬了起來,還沒回過神,又聽到這個禿頭面對著破辦公桌上那幾張報紙在大聲喊叫:“這是你幹的,看看,你把毛主席像弄成啥樣了。”他的眼裡露出了凶光,滿臉都是殺氣。我定下神來一看,也驚得呆住了。鋪墊報紙的時候,我並沒注意那上面有毛主席像,經我一睡,經汗水一浸,加上灰塵,這毛主席像真的不成模樣了。那年月,這可是要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的大事。“天亮後你跟我到辦公室去把這件事說清楚,小子,你完了。”禿頭有些幸災樂禍,他收起報紙,仿佛又找到了往上爬的資本。
  
  “他還是個孩子,不留神闖了禍,你就不能善待一些放過他嗎?”苗老師說著話,走到禿頭面前,想把報紙拿回來。看得出來,她也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。“放過他,你拿什麼報答我?別忘了,你已被停課交待問題,自身難保。”看著出水荷花般的苗老師,禿頭的面目顯得十分猙獰和猥褻。
  
  我不知道自己是懷著一種什麼心情走出柴棚的,後來柴棚裡發生的一切我也不得而知。禿頭沒有告發我,學校也沒找我的麻煩,我還是革命的紅小兵,紅衛兵,後來上軍校,當軍官直到如今。發生在那種年月,足以使我陷入滅頂之災的事情並沒有阻斷我的前程。然而,這大好前程裡,苗老師為我付出了什麼呢?我依然是不得而知。上軍校時我曾回故鄉,回母校找過那個禿頭,是背著苗老師去找的,我想問個究竟,然而,知情的人告訴我,這個人已死掉多年了。
  
  在送走苗老師的那天,我把那瓶名貴的荷花型香水全部灑到了她的遺體上,我要在這撲鼻芳香中追思她,懷念她,在我的心裡,她永遠如同荷花一般美麗和聖潔,她是我永遠的愛,永遠的保護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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